2022-03-31 23:09:51 来源: 影吹斯汀
【版权申明:本文为@影吹斯汀 独家原创稿,未经许可不得以任何形式抄袭or转载,违者必究!】
2022奥斯卡获奖结果已出。新西兰女导演简·坎皮恩凭借技艺精湛、韵味十足的西部片《犬之力》斩获最佳导演,成为历史上第三位夺得该奖项的女性导演,值得庆贺。
但令不少影迷与业内人士遗憾的是,横扫颁奖季风向标、以十一项提名领跑奥斯卡的它,却在奥斯卡最佳影片的评选中,败给了更通俗、更浅显、更政治正确的听障题材翻拍片《健听女孩》。
凭借此片入围了最佳男主的“卷福“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也再次陪跑,惜败给颁奖礼上大打出手的威尔·史密斯。
再加上“新西兰女人根本不懂美国西部片“、“男主角色污名化同性恋”的指责,导演简·坎皮恩与她的《犬之力》似乎陷入了一个前线失利,又流言四起的尴尬境地。
尽管这位女导演,已经在40多年的职业生涯里,凭借一系列佳作,多次创造历史,并证明了自己的艺术造诣。
比如,1993年,年仅39岁的简·坎皮恩执导的女性主义佳作《钢琴课》,就拿下了戛纳的金棕榈大奖,成为戛纳历史上第一位得此荣誉的女性导演。另一部与它共享金棕榈的影片,正是我们一直引以为傲的华语经典《霸王别姬》。
熟悉简·坎皮恩作品的影迷朋友可能知道,她的电影往往围绕女性人物展开,细腻、精准又带有古典气息的风格中,融入了女性主义的思辨和各类象征隐喻符号,品味门槛较高。
到了《犬之力》,风格优雅细致如旧,但观察的对象,却从女人变成了男人,故事也通俗易懂了不少。
影片改编自1967年创作而成的一部同名小说,讲述了一个发生在1925年美国西部的家庭阴谋故事。
性格桀骜又暴躁的菲尔(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 饰)继承恩师布朗克·亨利的遗业,与敦厚的弟弟乔治(杰西·普莱蒙 饰)一起,在群山连绵的蒙大拿州经营着家族牧场。
尽管兄弟两人已年岁不小,但都未成家。两人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住在同一个房间,各睡一张单人床。
一次外出,弟弟结识了经营餐馆的寡妇萝丝·戈登(克斯汀·邓斯特 饰),以及她的儿子彼得(柯蒂·斯密特-麦菲 饰)。
短暂交往后,乔治瞒着哥哥同寡妇结了婚,并把这对外人母子带进了家。剩哥哥一人,独自住在原来的房间。
控制欲极强的菲尔,难以接受两个外人的闯入,遂处处为难他们。无法依靠乔治的萝丝有口难言苦,只能偷偷借酒浇愁,近乎成瘾。而她外形阴柔瘦弱的儿子彼得,也成为菲尔嘲笑,并试图驯化的对象。
但少年彼得并不如他的外形一般柔弱易掌控。
在与菲尔的相处过程里,彼得展现出了少见的天赋。第一次远眺远方那座难以名状的山脉时,这位少年就能“见山不是山“,看出它是“一只嘴巴大张的狗”。而上一个有此视野的人物,正是菲尔念念不忘的恩师布朗克·亨利。
或许是由于这种相似,菲尔也不再忌讳这位侄子,甚至隐隐对他产生了好感,如当年恩师布朗克“赐教“于他一般,把自己的骑行、畜牧技艺倾囊相授,并在手部带伤的情况下,给彼得编织结绳作为纪念。
如此暗流涌动、缠绵悱恻,也难怪一些媒体在影片首映之初,将其戏谑为“卷福版《断背山》“与“禁忌叔侄恋”。
有趣的是,《犬之力》和李安执导的《断背山》的确缘分不浅。据《断背山》的小说作者安妮·普鲁透露,自己笔下的同性爱情故事,就是在《犬之力》原著的影响下,创作而成。
而《犬之力》对于菲尔,以及他和已逝恩师、清秀侄子的关系刻画,也都具有强烈的同性恋暗示,不乏荡气回肠的悲情元素。
菲尔,耶鲁大学古典文学专业的高材生,相貌气宇均不俗(整体条件远胜弟弟乔治),但始终以农场牛仔的糙汉形象示人,人至中年仍无成家的打算。
在他嘲笑彼得剪纸花,敌视寡妇入宅等反感阴柔、厌弃女性的行径背后,是不参与酒后的男女共舞的落寞,是不同牛仔们在湖塘里赤身打闹的避讳,也是他在河中沐浴时被彼得撞见的又羞又恼。
殊不知,外形气质阳刚硬朗的菲尔,竟收藏着多本印有男性裸体的健美画册。恩师布朗克留下的丝巾、马鞍,与记忆里两人赤身相拥的寒冷夜晚,则是他最珍惜的宝物。
当极端的厌女与极端的阳刚、同性的身体禁忌与对故人的遗物癖好,同时表现在菲尔身上时,我们大可相信,菲尔与恩师之间的同性情愫,以及他对外形清秀、慧眼识犬山的彼得的暧昧好感,都切实存在。
但这种情感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下,必须被抑制和矫正。
《断背山》里,幼年的恩尼斯,就曾因目睹过一具因爱慕男性而被凌辱至死的男性尸骸,在日后对自己真实性取向产生抵抗,并导致了他的意外死亡。而看上去温文尔雅的杰克,亦会在被妻子指出同性恋身份后,矢口否认并暴怒地挥拳相向……
生活在上世纪60年代的他们,面对起同性之爱都大讳、大悲如此,就无怪比他们更早40多年的“菲尔们“,会如此压抑扭曲地厌恶阴柔,又如此极端地释放“阳刚之气”了。
但简·坎皮恩无意做女版李安,《犬之力》也没有如《断背山》一般,温良又悲情地步入那个只属于同性爱人的浪漫之夜。而是用彼得计划已久的一场冷酷谋杀,终止了暧昧的爱恋氛围。
通过寡妇、少年这些阴柔的人物,影片不动声色地带入了一种具有批判意识的女性视角,塑造了菲尔,一个可恶又可悲的“深柜”同性恋角色。
这也让观众清晰地感受到,菲尔的命运悲剧,不仅受制于社会环境,也来自于一股由他释放出来,且具有传染性的毒素和恶念。
某种程度上,外形与气质皆阳刚,但内里挣扎混乱的菲尔,也构成了《犬之力》的冒犯、激进底色。
导演曾表示,“菲尔的阳刚之气,以及牛仔世界所宣扬的阳刚之气,都被浪漫化了。”而诞生于美国本土,执着于讲述阳刚的男性,如何给蛮荒之地带来文明与正义的西部片,自然是“浪漫化男性形象“的影像资源库与意识形态根据地。
致敬经典西部片《搜索者》的构图
“借用西部片又瓦解西部片”的类型改写意识,也成为《犬之力》的最大特色。
它拥有不少传统西部片经典的外观。辽阔连绵的蒙大拿山脉、孤立在平原上的小饭店、成群结队的牛羊……都是西部景观的典型标签。
影片也呈现了平实的西部日常生活,包括具体的畜牧工作(如阉割牲畜、驯马等)、细节丰富的牛仔形象,以及居民们的饮食娱乐方式。
但借用西部元素的《犬之力》,同样拒绝把男性气概浪漫化。
在日常的西部家庭生活里,虽没有漫漫黄沙中,一发子弹定胜负的牛仔枪战,但暴力和权力的征服关系,依然是这个世界的永恒规则。只不过一切,都以一种更隐蔽、内化的方式,在菲尔的家庭里运作。
其中,最有伤害性的,就是菲尔“有毒的男性气概”。
这些毒素,化身为语言上习惯性的羞辱(称弟弟为小胖子,斥萝丝斯为阴谋家)、随时爆发的坏脾气、对周围人强迫症式的控制欲,以及对于女性气质的偏见和恶念。这种毒性,也在全家蔓延,无论男女老少。
它们在虐待与被虐待的行为逻辑里反复试炼,变成了罗斯的酗酒逃避,弟弟乔治的懦弱自卑,以及彼得的残酷与伪善。
最终,菲尔“有毒的男性气概”,化身为彼得手里的手术刀,与结绳上的炭蛆病毒。这个外表干净的少年,以最恶毒、阴柔的暴力手段,成为菲尔和母亲萝丝的这场宅斗大戏的绝对胜者。
他本人,作为一个小男子汉,也极有担当地“拯救”了母亲,兑现了开篇时他的画外音誓言。
与此同时,传染到彼得身上的“男性气概“,以一种更加黑化和潜藏的形态存在,摧毁了人们赖以为生的家庭、亲情,以及自己的正常人性,呈现出具有侵蚀性的黑暗感。
这种阴谋向的处理,展现了西部片里少见的心理深度,也一定程度上,拓宽了性别和权力议题的表达,甚至还应景地讽刺了现实——男脱口秀嘉宾以口舌调侃侮辱威尔-史密斯的妻子,史皇当场回以暴力(飙脏话和抽耳光)的”护妻男子汉风范“。
威尔·史密斯也将为”男子气概“付出不小的代价
尽管影片力道十足,但把牛仔塑造成男同性恋,激进抨击“有毒的男子气概”的主题,还是得罪了不少保守派。本尼扮演的“邪恶”男同角色,也可能在这个“边缘即正确“的时代,引来不少LGBTQ人士的不满,落得两边不讨好的下场。
如此情势下,《犬之力》落选奥斯卡最佳影片,或许也不算意外。
好在奥斯卡还是非常识货地把最佳导演奖颁给了本片导演简·坎皮恩。
从剧本改编到视听呈现,从演员表演到现场调度,影片处处讲究、处处控制,堪称学院派教科书。
由于主讲家庭故事,影片大多场景都发生在室内。被幽闭在居室空间的西部片,在简·坎皮恩的精细调度和女摄影师阿丽·维格纳的镜头下,呈现出了惊悚片的阴郁气质。
菲尔脸上的寒光;压迫性的仰拍镜头
挂满动物标本的客厅;广角镜头拉远人物距离;菲尔的压迫背影和渺小的新婚夫妻
在声音设计上,影片的配乐也发挥了出色的叙事作用。“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旋律与节奏的交替张弛之间,也预示着不断变化的气氛和情节。
有时候,人物之间的关系不需要通过台词表现。菲尔拨响班卓琴弦,从楼上房间飘出来的琴声,就能轻而易举地打乱萝丝弹奏的钢琴旋律,压迫和敌对的意味不言自明。
私密声音与西部旷野景观的呈现和对比,也很好地塑造了氛围上的张弛反差。
比如彼得陷入深思时刮擦梳子的噪音、用刀割生皮皮革时的细微摩擦、穿着骑士靴的菲尔一步一步踏上楼梯的声响...都加剧了家庭内部的阴暗气氛。
而风吹过草地与蒙大拿州广阔土地的声音,则赋予了这个西部故事更具体的实感,结合宽阔的外景,带来了为数不多的情绪释放。
影片的分章结构,也让故事情节推进更明晰,有助打破冗长感,更易于观影。
演员的表演也很出色。男主卷福入围最佳男主,克斯汀·邓斯特提名最佳女配、男配双提(小侄子彼得与弟弟乔治),都是明证。
“卷福”饰演的菲尔不是单一的暴力邪恶化身,对恩师深切怀念的长情,对后辈侄子单纯的相信,不被时代发展和人情世故所接受的简单直接,都展现出这个人物身上温柔清澈的另一面。而这些令人叹惋的特质,也加重了他身上的悲剧感。
年纪跟”甜茶“差不多大的柯蒂·斯密特-麦菲(96年生人),也带来了一个反差感强烈的少年角色。外形干净、清秀的他,演出了阴柔外表下,令人恐惧的冷酷和邪恶。克制的表演里,不乏记忆点,没能获得男配奖,也是一种遗憾了。
即便遗憾落选奥斯卡最佳影片,但导演手法精巧,有勇气在类型上做出突破,敢于“政治不正确”的《犬之力》,依然是一部当之无愧的好电影。
(文/mo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