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01 12:04:30 来源: 文慧园路三号
《诗人》片中有一场主人公西尔维奥与母亲的对手戏。他们聊起一首歌,西尔维奥小时候父亲常哼给他听。当时他很喜欢,但现在想不起来了,而患有健忘症的年迈母亲更不记得。这首歌就像是童年,一去不返。
(资料图片)
这是导演伊纳里图的真实经历,也是他创作《诗人》的最初起源。“突然之间,我意识到记忆中没有真相。你拥有的只是主观情感的真相。这部电影是一次重组记忆的旅程,其中必然涉及诸多的重塑,必然介于真实与想象之间。”
伊纳里图还说,他马上就60岁了,已经准备面对死亡。《诗人》的结尾,主人公变成植物人。他的意识与身体分离,进入生死之间的状态。
英文片名Bardo正是藏传佛教里指代生死之间状态的专有名词,也概括了整部片子的精神。伊纳里图站在死亡的门槛上回溯自己的人生,试图抓住随记忆模糊的细节,却无能为力,只能游走在生与死、虚与实、意识与潜意识之间。
伊纳里图(右)在拍摄现场
记忆的不可靠性跟魔幻现实主义是天作之合。伊纳里图在叙事上忽视逻辑,用自己的人生回忆拼贴出故事,在写实与幻想之间无理由地跳跃。极尽放纵的视听语言创造出多个令人过目不忘的场景。
然而,片中大量情节衍生于伊纳里图个人的生活经历,更结合了墨西哥的历史,且都以虚实相交的抽象手法呈现,加上过度散碎的叙事结构,令缺乏相关知识的观众云里雾里。
不少评论批评伊纳里图过度沉溺于自我,忽视观众感受。其实从导演角度看,伊纳里图其实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形式来表达他对记忆和身份的焦虑。
他的感情和思考具备普世性,且对民族历史的思考升华了主题。然而,影片在技巧上有明显缺陷,致使伊纳里图没能将主题的深广度呈现到位。
在此,让我们先来捋清伊纳里图想要表达的内容,再来看为什么表达效果没能达到最佳。
《诗人》的故事分两个层次,个人和民族。个人即是伊纳里图自己的人生回忆。2001年,伊纳里图带着全家人移民美国,当时他37岁,已经在墨西哥拍出了处女作《爱情是狗娘》。
他来到洛杉矶,一呆就是二十一年。伊纳里图说,墨西哥的电影产业不可能给他追求梦想的机会,且墨西哥治安糟糕,《爱情是狗娘》的成功让他和家人成了匪徒的目标。这些实际的考虑是他移民的原因,但移民也让他丧失了本源民族身份。
这种生活实际需求和精神归属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构成了《诗人》的个人层次。伊纳里图在片中的化身西尔维奥始终受困于本源身份的缺失。他在事业上获得了美国主流社会的认可,却一直不能把美国当成家。
成功还带给他强烈的愧疚感。墨西哥的老朋友们批评西尔维奥早已忘记自己的墨西哥出身,只是以拍墨西哥题材的纪录片来满足美国观众的胃口。西尔维奥表面极力反驳,但这实际就是他内心愧疚的根源。
初来乍到好莱坞时的伊纳里图
西尔维奥对于本源身份丧失的焦虑在片中两场戏里有着集中反映。一是西尔维奥与儿子洛伦佐的争论。
他批评洛伦佐过度美国化的言谈举止,强调大多数墨西哥移民都在经历贫穷与死亡,他们一家属于移民中的特权阶层,洛伦佐不该忘本。
洛伦佐则反驳西尔维奥的墨西哥移民纪录片是在利用移民的苦难来取悦美国,以此获利。
二是西尔维奥与美国入境官的冲突。这名入境官外貌是墨西哥裔,说话举止则是纯粹的美国人。他以西尔维奥只是用工作签证留居美国为由,坚称他没资格把洛杉矶称作自己的家。
这两场戏里西尔维奥都怒不可遏地为自己辩护,但他无法否认儿子的指责,与入境官的争执也反衬出他是一个无根的人,这也是他最深的焦虑。这两段戏都来源于伊纳里图的真实经历。尽管在洛杉矶生活21年,伊纳里图还一直拿着工作签证,拒绝成为美国公民。
在心灵深处,他不能把美国当成家,却也距离墨西哥越来越远。这种痛苦的挣扎汇聚在片中西尔维奥的一句台词里:“我不能理解我的国家。我只能去爱它。”大多数背井离乡的海外移民都会比生活在国家之内的人更爱国,因为他们已经失去本源身份,只能靠爱来弥补心灵的缺失,而这种不讲道理的爱却更凸显了他们的无根。
伊纳里图将自己的真实经历嫁接到片中西尔维奥身上,表达对于移民美国的矛盾情感,抒发本源身份丧失的灵魂之痛,这是《诗人》绝大多数情节的形式与内核。无论场景多么光怪陆离,表达多么抽象,背后的含义和情感都是一致的。归根结底,这是一个作者寻根的故事。
然而,伊纳里图也说,《诗人》衍生于那些本可以发生却没能发生的事情,就像一个平行时空,一个双重存在,这是一部指向虚无的电影。这里的“虚无”代表什么?是失去身份的虚无感吗?有可能。
但纵观全片故事,其中还蕴含着一个民族的层次。这或许就是伊纳里图所说的平行时空。身份的丧失不只是个人的,也是集体的,国家的。因此,虚无更多指代伊纳里图对于墨西哥民族的感情。它由两方面构成:对民族集体身份丧失的悲叹,以及对民族身份本源的追寻。
影片开场不久,西尔维奥与美国驻墨西哥大使在查普尔特佩克城堡见面。在1847年的查普尔特佩克战役中,六名墨西哥士兵为抵抗入侵的美国军队英勇牺牲,成为民族英雄。
然而,片中的城堡已经被美国控制,而西尔维奥也即将领取美国新闻界颁发的最高奖。大使希望此举能缓和美国与墨西哥的紧张关系,原因是墨西哥非法移民潮以及美国亚马逊公司正试图购买墨西哥的一个州。
这场戏暗喻19世纪美墨战争后墨西哥一直处于美国影响之下,民族身份被逐步蚕食。西尔维奥虽然是墨西哥人,但还是需要美国的嘉奖才能算作成功人士,而且被当成美国控制墨西哥的政治筹码。
查普尔特佩克战役
片中对战役的戏仿
随后,影片继续围绕与当代联系更紧密的社会问题来展现墨西哥活在美国阴影下的卑微处境。
西尔维奥与儿子洛伦佐的争论戏之后,即展现了洛伦佐反驳西尔维奥时提到的纪录片场景:大批墨西哥移民正在成群结队走向美国边境,中途却突然看到神迹显现。他们停止旅程,举行敬神仪式。
西尔维奥也身处其中。他本应是拍摄这些移民的纪录片导演,在外表上与这些贫民也有明显的阶层差异,但在这一梦境场景李他却变成移民的一员。
这是对西尔维奥此前教训儿子的反讽。他强调他们一家是“特权移民”,但本质上跟这些贫民没什么不同。他们移民美国的动机都是为了找到更好的生活,对待美国的态度里也都含有明显的卑微。
对美墨关系最具讽刺性的场景出现在西尔维奥的表彰活动里。现场放映了一段他在纪录片中采访墨西哥大毒枭的对话。毒枭言语中充满对美国的讽刺,称毒枭们才真正掌握着控制美国的资源。
结合长期困扰美国的毒品问题,毒枭的言论也确实有几分现实道理。观看影片的美国观众们为毒枭讽刺美国而喝彩。他们不以为忤,因为他们明白,毒枭越傲慢,越显出他面对美国时的自卑。
这种自卑才是他极力讽刺美国的根源。西尔维奥则成了民族自卑心理的纪录者,并以此赢取美国观众喝彩。
如果说美国更多是以政治经济影响来控制墨西哥,西班牙则是墨西哥文明更直接的毁灭者。《诗人》用一个恢宏的超现实场景象征性地重现了西班牙对墨西哥的殖民。
墨西哥城市中的平民突然逐个死去,尸体堆成山,山顶上出现了埃尔南·科尔特斯,16世纪西班牙殖民者。他摧毁了阿兹特克古文明,在墨西哥建立了西班牙殖民地。
在昏暗的暮光中,西尔维奥爬上尸山,与殖民者展开对话。他的控诉显得无力,反而殖民者点出了墨西哥的松散内耗,从古至今就不曾有过明确的民族身份,西尔维奥难以反驳。
西尔维奥的个人挣扎与历史、殖民、移民、毒枭等群体符号融合,共同勾勒出墨西哥民族在美国和西班牙的征服和控制下身份丧失、文明崩塌的创伤。伊纳里图是这一切的设计者,却也身处其中。他和西尔维奥一起,成为民族集体记忆的象征。
结合全片对墨西哥历史的隐喻再来看影片开头,便能清晰发现,伊纳里图在一开始便将个人和民族情感合而为一。西尔维奥的妻子生下一个男婴,医生却说孩子不愿被生出来,又硬生生把婴儿塞回母体。这看似是伊纳里图真实经历的魔幻重现。他与妻子曾经生下一个男孩,几天后即不幸夭折。
然而,回归母体的婴儿也是一种意象,承载着伊纳里图对墨西哥民族本源身份的反思与追寻。他希望墨西哥民族能追本溯源,重塑身份。然而影片后半段,西尔维奥只能将婴儿放进大海,目睹他随海水飘走。民族身份的重塑终究只是伊纳里图的一场梦。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他会强调这部电影“指向虚无”。
伊纳里图对自己想要表达的核心主题概念清晰,而且以层次丰富的隐喻和天马行空的视听设计成功建构起个人与民族的双重内涵。《诗人》具备足够深沉厚重的情感内核,足够引人深思的历史反思,但为何收获诸多恶评?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其过度个人化的故事和晦涩的表现风格,而在于很多段落的剧作过于直接生硬。
以西尔维奥与西班牙殖民者的尸山对话为例,虽然视觉创造力惊人,但所有需要探讨的内容都以对话直接说出,台词缺少回味,无异于将观点强行喂给观众,且过度直白的对话与极富隐喻性的视听风格很不合拍。
剧作与视听的割裂感以及编剧本身的生硬感在影片多个重要场景中都有凸显,这便造成了观感上的违和,也会让观众感觉导演总是在自顾自地絮叨自己的思考,产生观影疲惫和抵触心理。
总结起来,《诗人》是一部略显可惜的作者电影。它几乎具备艺术杰作需要的所有条件,但在剧作技巧上差了口气。伊纳里图对人生回忆虚实性的感悟、对民族的思考与深情最终只是被困在他自己静心雕琢的小房子里,无法触及更广大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