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23 09:31:37 来源: 腾讯网
剧集质量:5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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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剧透
一、东北的漫长的秋天
长大一点我才意识到,东北的秋天短得离谱。
拿我的老家辽宁本溪来说,按照气候划分法,秋天只有40-50天——在连续5天平均温度从22℃以上稳定降到22℃以下时开始,降到10℃以下时结束。
因为东北的秋天实在太短,所以很尴尬,《漫长的季节》剧组为了拍出“漫长的秋天”,只能沿着中国地图上的对角线往西南,到昆明取景,那里全年无夏、春秋相连。
人们一直说金秋、金秋,“金秋”这个词在东北算是名副其实,因为秋天确实就像金子一样宝贵,不光是因为它的短暂。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金黄蔓延的稻田玉米地很宝贵。
秋天是赏叶的季节,层林尽染的山头河沟子很宝贵。
秋天是出去玩儿的季节,出门不会汗流浃背,也不会冻掉鼻子。当然冻掉鼻子,包括被雪球砸掉鼻子,不是什么大事,东北人的鼻子是可以再生的。
总之,秋天是东北最美好的符号之一。
如果说东北的历史上也有秋天,那这段秋天确实很漫长——从1949年,一直持续到90年代末。1949年,全国有1个首都和11个直辖市,其中有4个在东北(沈、抚、鞍、本),这是属于“共和国长子”的黄金年代。直到80-90年代,计划体制向市场体制的转轨使“共和国长子”逐渐迷失了方向。
金秋不会永远存续,金秋理应稍纵即逝——所以,如果你觉得它很漫长,那就意味着它快结束了。《漫长的季节》故事的开端,就发生在东北历史的金秋即将结束的时候——1997年的秋天。骄傲单纯的工人子弟王阳,与背负黑暗的大学少女沈墨的宿命般的相遇,成为这段历史终结的注脚。
二、王响们的漫长的秋天
《漫长的季节》中,出现了三个秋天:1997年秋天(碎尸案发前)、1998年秋天(碎尸案发后)、2016年秋天(套牌案引出碎尸案新线索)。
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剧中出现的大部分人物都永远停留在了1998年的那个秋天。有的人死了,死在了1998年秋天;有的人活着,但他的执念定格在了1998年秋天,比如王响对儿子之死的执念、马德胜对破获案件的执念。
为什么1998年的秋天会如此漫长,如此悲剧?
或许我们可以将之归结为“命运”。就像前面说的,如果没有王阳与沈墨的宿命般的相遇,至少王响一家的悲剧可以避免;马德胜的案件侦破也会顺利许多,因为少了王阳作为内应,沈墨和傅卫军处理两具尸体将会非常困难。
或许我们可以将之归结于“性格”。如果王响不是一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保守主义者,也许他可以及时挽回儿子。
又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历史”。生于吉林的导演辛爽,在关于本剧的访谈中谈到:
“《隐秘的角落》的故事我其实讲得没太过瘾。故事发生的时间段只有一个月,小巧的故事只能讲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或者人和家庭的关系,毕竟它跨度没那么大。但这次让我兴奋的是,我以老人的视角去讲一代人和他们的一生。跨度变大了,可讲的东西就更多了,如人和世界的关系、人和命运的关系。”
这种“人和世界的关系”,我们可以理解为一位长者说过的“人的命运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这点在谁身上表现得最明显呢?就是与碎尸案最相关的三方:一是王响一家,二是沈墨姐弟,三是马德胜。
王响的性格,那股子大男子主义、保守主义,很不讨喜,但恐怕没有哪个观众会认为这个角色不该如此设定,因为这个性格符合他的年代、他的身份。他是工厂元老、高级技工、工人领袖、家庭支柱——这样的优势地位决定了他一定是大男子主义的;同时,他的优势全部来自于原有的体制,所以他一定是一个维护传统的保守主义者。他到处管闲事,就像是工厂的主人——猜猜怎么着,他真的是。
年景好时,王响的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反而是理所应当的;王阳可能早早进厂,安心工作;小锋不会从厂里出来变成混混,去砸傅卫军的录像厅;港商卢文仲不会有机会与厂长宋玉坤合谋,侵吞国有资产。
如果傅卫军的录像厅还在,卢文仲不到夜总会花天酒地,沈墨也许会继续在明暗边缘游走与反抗畜生沈国栋,但不会成为杀人犯。
但是年景差了,“东北伤痕文学”那一套来了,也就是亏损、下岗、卖烧烤、夜总会、治安差。所以王响一定会与他的老婆、儿子——特别是儿子——闹矛盾。而沈墨最终会迎来那个蜕变为杀人犯的至暗时刻。马德胜因为所有的警力都被调去工厂维持秩序,缺少必要的资源侦查碎尸案;而他对“去给厂长擦屁股”的抵触,让他始终没能把港商失踪案与碎尸案联系起来。
你会发现,在这个故事中,命运有一点作用,性格有一点作用,但历史起到最重要的作用。甚至有的时候,连命运和性格,也是历史决定的。
这也是我最喜欢的关于本剧的一点,没有之一:它的历史唯物主义。
三、龚彪的秋天
龚彪在本剧中的作用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因为他和核心案件碎尸案的直接关系并不大,而套牌案其实也没必要发生在他身上。
在根据本剧剧本初稿改编出版的小说《凛冬之刃》中,套牌案是发生在王响身上的,而龚彪反倒是与沈墨有过直接接触,对碎尸案的最终破获起到了关键作用。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喜欢《凛冬之刃》,原因下面再说。回到本剧,既然龚彪跟两个案件都没有或者说可以没有关系,还要他做什么呢?
文艺的说法是,龚彪也曾活在1998年的秋天里,但他最先学会了入冬。说白了,他也有执念,但他最先学会放手,这是他在老头三人组中独一无二的特点。
他的执念是一个梦,在这个梦里,他应该走上领导岗位,他跟黄丽茹应该是郎才女貌。可惜,历史的车轮碾过,咔,领导梦碎了;再倒车,咔,爱情梦碎了。碎就碎吧,他还是坦然接受,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到了2016年,丽茹要离婚,这他一开始接受不了,后来看着丽茹跟郝哥“郎才女貌”,反倒也接受了,接受完就因为开车时发现彩票中奖激动得不看路死掉了。
而他撞上的货车,很有意思,属于“郝哥货运”。
有人据此认为是郝哥自己或者与丽茹联手害死了。也许是这样,不过我倒认为这与本剧的气质不合(原因下面再说)。可能这只是主创们玩的一个黑色幽默,给龚彪的人生开的最后一个玩笑。
龚彪的一生都是笑话。生得伟大,死得憋屈。大事儿没他啥事儿,小事儿净他找事儿。与其反思自己,不如指责他人。这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东北底层小老百姓最后的倔强。
四、秋天与冬天
现在来说说我为什么觉得《凛冬之刃》不如《漫长的季节》,为什么郝哥害死龚彪不符合《漫长的季节》的气质。
《凛冬之刃》里有很多情节,比如:沈墨是彻底的黑,与傅卫军是恋人,将王阳玩弄于鼓掌之间并杀了他;沈墨恨王响,因为王响曾经误入按摩店的涉黄楼层,听到小沈墨被大爷侵犯的呼救声,却因为怕被定性为嫖娼而没有告诉警察。
这些情节的设计思路,其实与观众猜想“郝哥害死龚彪”时的思路是一致的。它主要是强调机缘巧合(命运)、人心险恶(性格),目的主要是满足一种猎奇心理。
当然,娱乐嘛,设计一些暗黑桥段无可非议。但如果《漫长的季节》采用这种思路,观众们就会专注于猎奇,而忽略真正的主角:历史。
难道那个年代人们的悲剧是因为命运吗?或者是因为有大恶人吗?当然不是。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就像剧中沈墨,即便遇到那样的摧残,还是朴素的爱恨分明的价值观:谁对我好,我也对他好;谁惹我,我就干他。相对于书中的形象,剧中的她更能反映东北的历史与现实。
五、下一个秋天
我跟一个重庆朋友讨论《漫长的季节》时说,现在国产影视里最恶劣最恶劣的恶性案件,不是在你家,就是在我家。
重庆很适合拍犯罪片,这座城市立体、复杂、烟雨朦胧,适合离奇的巧合和看不清方向的谜团,所以诞生了《疯狂的石头》(2006)、《火锅英雄》(2016)、《少年的你》(2019)、《沉默的真相》(2020)、《尘封十三载》(2023)等等。
随着“东北文艺复兴”,还有“东北伤痕文学”的崛起,东北成了新的犯罪片圣地,这里寒冷、纯粹,没落与辉煌并存,更像是美国西部片中的样子。这里诞生了《白日焰火》(2014)、《无证之罪》(2017)、《胆小鬼》(2022)、《平原上的摩西》(2023)、《立功·东北旧事》(2023)等等。
东北的金秋过去了,东北文艺的金秋来了。这不得不说是一件讽刺的事。
“东北伤痕文学”,还有上面提到的关于东北的作品,试图在通俗文学和纯文学之间找到一种平衡,也就是既能娱乐到受众,还能反映一些社会现实,最好还有一种文学上的细腻美感。
而《漫长的季节》几乎是完美地做到了这一点。本剧的故事、表演、摄影、剪辑、配乐等等,每一个单拿出来都已经近乎无可指摘,没想到组合在一起更是浑然天成。
从外面看,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对美韩日影视作品的模仿痕迹,比如沈墨(特别是小说中的),让人想到《白夜行》;警察们都被调去维持秩序,导致碎尸案无人问津,让人想到《杀人回忆》;王响与龚彪在下水管找尸块的镜头,也让人想到《杀人回忆》。
但本片的内核,是完全中国东北式的。它不写爽文、不矫情、不卖惨、不暗黑——做这些其实都相对容易,而且也不是没有理由,但主创们没有这么做,这是很令人欣慰的。
2017年,王响送王北坐出租车去火车站,路过了那片他以前开火车会路过的玉米地。下车撒尿时,他去世了。他的身体倒在了玉米地的边缘,他的灵魂走进了玉米地。
在这里,他再回首,遇到了过去的自己,与自己和解。《再回首》的歌声响起,结束。
东北的秋天,就像那疾驰的列车一样,一去不返了。不返就不返吧,只要过了冬,还有下一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