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04 10:10:11 来源: 文汇报
人们总爱形容袁泉人如其名。
她确乎像一眼山泉,清澈见底,潺潺细流,不喧闹也不激荡,不疾不徐,坚定地循着自己的河道,向前快乐地奔流。一度它绕到山后边去,淡出了你的视野,一度它仿佛停了甚至逆流,让你不免为它着急,但它看似平缓的水流却蕴含着永动而不竭的动力,终将冲破这阻碍,继续向前。
今天的袁泉为我们演示了中年女性最好的样子,就连岁月这把利刃也成了她的朋友,“我喜欢自己这张有阅历的脸,因为契科夫的很多话剧都要40岁以后才能演”。
片场里的袁泉:被职业的信念感加持
袁泉是凭《中国医生》中任文婷这一角色获得百花奖最佳女主角的。看过影片的观众都没法忘怀任文婷的眼睛,影片广州首映礼上,钟南山院士说任文婷的眼睛让他一下子回忆起了18年前“非典”时跟在自己身边的助手刘晓青。
任文婷的眼睛是如此特别,这双眼睛跟《人到中年》中潘虹饰演的陆文婷的眼睛有些相似,有脆弱,又有孤勇,有感性的悲悯,又有理性的冷静,眼窝凹陷带来的特有的深邃感,加之眼神中的清冷理性,有奇妙的镇定作用,而且能让人相信她能陪你度过苦厄。这种让你相信的力量,源于她既拥有职业女性的知性和理性,又有一种非常稳定而柔韧的母性。任文婷的力量来自于她的职业信念感,而这种职业的信念感是融通了袁泉作为一名演员与她所饰演的人物原型作为一名医者共同的职业信念感,在这个角色身上,袁泉的“第一自我”与她所塑造角色的“第二自我”形成了奇妙而完美的融合。
拍摄之前,《中国医生》剧组进行了大量的职业学习,医疗器械的操作、手术过程的还原,演员们一次又一次练习每一个专业的动作。“你要进入一个你完全没涉及过的专业。那些看似很简单的动作,比如穿防护服,手的动作需要避免碰到防护服外侧,我们必须反复练习才能达到专业速度。”影片正式拍摄时,还有一线抗疫的医务人员在片场指导表演细节,袁泉曾问过他们:“在突发状况出现的紧张时刻,你们在想什么?”医务人员回答:“没有时间去想,就是把多年的专业积累,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发挥出来。”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为了成为一名医生所付出的每一分努力都不会欺骗,它会融入到医生的血液里,这就是职业素养和职业信念。每一份职业都是如此,演员也一样,从开始的慌乱,通过一次次的学习、交流、贴近,袁泉的心一点点沉下来,“到慢慢地以这些专业技术做支撑之后,你就很明确地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在《中国医生》这样一部高度写实的电影里,没有这些职业素养打底,仅凭表演技巧是不可能征服对武汉疫情还记忆犹新的全国观众的。
观众也还清晰地记得任文婷摘下口罩时露出那张密布汗斑、深深的口罩勒痕的脸,拍摄期间,袁泉长时间地戴着口罩,最长时间八小时没有脱掉防护服,她认为在这个戏里任何的舒适感跟角色都是不搭的,“在疲惫不堪的时候,会感觉和医务工作者们接近了一点”。医务人员的职业信念是救死扶伤,而演员的职业信念就是努力地去贴近自己塑造的角色,与她产生灵魂上的桥接。
《中国机长》中袁泉扮演的乘务长同样是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工作,为了更接近角色,袁泉和其他饰演乘务组成员的演员在开机前进行了三个月的专业训练。作为乘客时接受乘务员的服务,一切都感到非常自然,但经过训练深入地了解这个职业之后,袁泉才发现他们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有技术含量。“如何在特别小的空间里服务时不会妨碍到乘客,跟乘客说话的时候要蹲下,每个动作都是要经过专业训练的。”早上漱口,拿起大瓶的水,袁泉不再像以前一样双手倒水,而是将大瓶的水躺在胳膊上,利用前臂的支撑,一气呵成完成倒水的动作。“有一天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突然一下觉得好像职业感这个东西有一点在我身体里头产生了作用。”拍完《中国机长》后很长一段时间,那些职业习惯依然留在她的身体记忆里,有时候她上飞机,还会有一刹那恍惚自己应该跟乘务人员站在一起迎接登机的乘客。
《中国机长》中袁泉扮演的乘务长毕南安抚乘客的一段成为每次回顾这部电影时必不错过的精彩片段:“从飞行员到乘务员,我们每一个人都经历了日复一日的训练,就是为了能保证大家的安全,这也是我们这些人为什么在这架飞机上的意义……请相信我们的机长,我们会一起回去。”导演刘伟强评价袁泉的这段表演具有一个好演员才具备的超强能量:“不是简单的对白能压下去的,要靠整个人的身体语言、眼神、气场。”而袁泉自我评价说在那个时刻她感觉自己就是乘务长本人,以专业的素养和绝对的信念带给大家希望,在那个瞬间,演员袁泉的职业信念与乘务长毕男的职业信念合一了。拍这场戏时,导演刘伟强都已经满意,袁泉看了回放却对自己不太满意,“可能在别人看来眼睛大是一个优势,但在我自己看来,反而是要更多地控制情绪,因为这个职业要求你的个人情绪是不能流露太多的。”对比她所认识的乘务长毕南,袁泉觉得自己的情绪表达得有点过。演员不是为了所谓的“飙戏”而存在,而是为了创作角色而存在,这就是袁泉作为演员的职业信念。作家余华看完袁泉演的话剧《活着》后曾感叹:“她从不与人抢戏来增加自己的光彩,而是沉静在自己的角色里。或者说那个时候,角色就是她自己。所以,即使她柔弱而孤独地站在那里,也比别人强大。”
《我的前半生》《中国机长》《中国医生》……袁泉成为中国优秀职业女性的影视代言人,她饰演的唐晶穿着白西装套裙,踩着中跟鞋,气场全开地迈步疾行的动图成为网络上白领高管风范的最佳示例,她的粉丝拥趸中有众多职场“白骨精”,挑剔如她们也乐于接受由袁泉来演绎自己。袁泉扮演的职业女性,不妖不媚,不狗血,不神经,落落大方,神态自得,她的表演真正体现了对职场的尊重,对职业的尊重,既尊重她扮演的角色的职业,也尊重了自己演员的职业。
这两年袁泉人气急升,正是由于中国各行各业涌现了众多优秀的职业女性,为中国社会的发展贡献了不可忽视的力量,而中国影视剧中对她们的演绎还远未跟上她们的脚步。袁泉凭《中国医生》中任文婷一角赢得百花奖对中国影视业的意义犹胜于对其个人,借此有望打破影视界之前所迷信的中年女性没人爱看的魔咒,观众从来没有抛弃过中年女性,只要是优秀的人物精彩的故事认真的创作,年龄没有界限,性别更没有界限。
舞台上的袁泉:为艺术之魅而迷狂
除了是国内少有的具有高度职业感、知性美的女演员之外,袁泉还是肢体表达最为突出的中国女演员之一。表演中她心理上细微的震颤不仅渗透到眼睛和表情里,更传递到肢体的各个部位,她的表演区不仅仅局限于影视镜头最钟爱的脸部,而是全部身体敏感地接受角色的内心冲动,并富于表现力地传达出来,这是她作为一名从艺22年的舞台演员经年训练的自然反应。
真正喜欢表演的人都无法拒绝舞台的魅力,只有在舞台上演员与观众真实地共处于同一个时空赤诚相对,没有镜头的阻隔,没有后期的加工,演员上了台,她在台上的每一秒钟除了自己无所依凭,她要在灼灼的注视下演示“当众孤独”,进入幻化出来的戏剧空间,以自我为容器接纳角色入驻,然而又不能全然地失控,另一部分自我还必须凌空而起,在更高处观测、把握、控制自己的表演,并感知观众的反应,“自我”在“有”“无”之间,“观众”也在“有”“无”之间,这种奇妙有如“通神”“入魅”的体验是所有迷恋舞台表演的演员都戒不掉的瘾。
袁泉还记得第一次登台是在中国戏曲学院附中读书时,当时她紧张极了,“整个人都是晕晕的,但是从侧幕走上舞台的一瞬间,感觉到一下平静了”。就从那一刻起,她被舞台迷住了,一个平时那么羞涩内向的女孩却在舞台上无比自由而酣畅地盛放。所以大学时代就凭《春天狂想曲》《蓝色爱情》《美丽的大脚》成为令人瞩目的电影新人的她,在2000年毫不犹豫地进入中央实验话剧院,在话剧舞台上一场接一场不知疲倦地演着。
2001年《狂飙》中袁泉一人分饰三角,对她来说最难的无疑是戏中戏《莎乐美》中的莎乐美公主。王尔德笔下的莎乐美狂放热烈,她诚实直白地表达,不顾一切直抒她对先知的爱;她肆无忌惮地索取,为了亲吻先知的嘴唇,她也不惜令人取下他的头颅。这是一个与恬静温和的袁泉个性反差极大的角色,田沁鑫导演还为她设计了一系列拥抱、倒伏、骑跨、叉腿和胁迫的身体纠缠交错的动作,更加大表演的难度。排练的过程极其艰辛,地安门帽儿胡同的排练场上很多次袁泉因无法达到要求而泪洒排练场,11岁刚从湖北来北京学戏时,因为腿太长怎么都无法像其他同学那样将腿拉到头顶时的挫败与沮丧感又一次席卷了她。1988年11月15日她写给爸妈的家书中这样写道:“老师说我还不够刻苦,我听了心里非常难受,因为我觉得已经使出了自己最大的力量,不管怎样,我还是要更加刻苦的。”跟小时候一样,为了自己选定的目标拼尽全力,哭完之后,袁泉回到排练场继续跟角色死磕。终于,一个奔放、狂热、魅惑、张扬又美得令人无法拒绝的莎乐美诞生于舞台之上,袁泉像破茧而出的蝶,从痛苦的蜕变中又迎来一次令人惊艳的成长。《狂飙》中有一句台词,“戏是妄语,我却认真”,这句剧作家田汉的心声之语,拿来描述袁泉也极妥帖。
出演《简·爱》时,每场都要踩着10厘米的高跟鞋,一站就是165分钟,而她已经演了一百多场。这高跟鞋就像有魔力的红舞鞋,穿上了就不得自主,必须一场场舞下去。
很多人都知道袁泉每次上场前有个习惯:“刷牙、洗手、喷香水”,《简·爱》演出前,袁泉会使用自己已经使用很久的那款属于“简·爱”的香水,赴一场心之密会。多年的演出,一次次以自己的身心为容器与角色交汇,每一个角色都已变成一种记忆写进她的身体里,只需要一点点触媒,比如那特殊的香氛就能立即触发身体的存档。赖声川在复排《暗恋桃花源》时说:我一看袁泉的肢体动作,就知道这部戏在她骨子里,是甩不掉的东西。
“话剧对我来说,其实不需要坚持二字,而是你就应该待在这。有机会在舞台上演真正想演的角色,对演员来说是自身价值的最大体现。”《狂飙》《琥珀》《暗恋桃花源》《简·爱》《青蛇》《活着》,袁泉在话剧舞台上用时光用心血浇筑而出的这些角色,不仅让2007年才30岁的她就入选“中国话剧百年名人堂”成为其中最年轻的成员,更成为她表演的底气。接到剧本后对人性的探索与追问,向角色一寸寸的靠近,排练场上挥洒的一滴滴汗水,舞台演出时一场场与观众真实的交流,这些珍贵的体验都沉淀在她的生命里滋养着她。影视观众们也许没看过她的舞台演出,但没关系,她的表演里有安、莎乐美、云之凡、简·爱、白蛇、家珍……所有她塑造的角色沉淀而成的厚实的底色,就是袁泉表演厚度的源头。
生活中的袁泉:被爱滋养着
摘得百花影后,袁泉身边的人比她本人激动得多,夏雨第一时间“祝贺孩儿她妈”,后面跟了五个表情,配上袁泉正面、侧面、背面全方位美图,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跟她相识了36年的老乡、老友曾黎在百花奖红毯上跟她一碰面,两人就搂在一起分不开,曾黎认定她赢得百花奖,“实至名归”。而袁泉自己却恬淡而放松,有的明星把红毯当作争奇斗艳的战场,而袁泉的百花之行却像赴一次老友的聚会,她的工作在影片杀青的时候已经结束,只有在工作时才是抖擞精神全力一战的时刻。这种状态像极了《中国医生》片尾疫情阴云消散,武汉又恢复了往日的热气腾腾,任文婷和她的女儿漫步在街头,疲懒闲适放松,与影片前半部绷紧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的任文婷判若两人,我们熟悉的那双眼睛里锐利得能穿透黑暗的光亮也不见了,只剩下一团蒙蒙的雾。那是影片中我最喜欢的袁泉,比起紧张,松弛更难呈现,一旦你认真地表现松弛,松弛随即就消失了。这也是为什么何冰在谈表演时最常说一句话:“松弛。你做到了吗?太难太难了。”
袁泉在戏里真实的松弛来自于生活中她真实的松弛。她从没有明星光环、偶像包袱,不害怕素颜,无所谓丑照,穿着最朴素的T恤,去菜市场买菜,为了买菜还特意带上大妈们最爱用的运菜小拖车,她也跟所有妈妈一样,陪孩子去补习班,女儿在里面画画,她捧一本书,在角落里静静地读。
表演是一种输出,而输出的能量依赖于对生活的体会与感悟,“如果你不踏踏实实的生活,就没有办法去真正理解明白人们日常生活的状态,如果你每天都被架空,像飘在云端上面,被所有人保护起来,是没有办法演好戏的,那只是一种现象,而不是生活的本质”。
好的表演,来自生活,还来自艺术的养育,从中专时代开始袁泉就迷上了阅读,别的孩子在外面疯玩疯跑,她一头扎进书籍的世界,因为喜欢林黛玉,把《红楼梦》看了一遍又一遍,《简·爱》也是她的最爱,她把不同版本的《简·爱》都找来反反复复阅读了上百遍。那时她并不知道未来有一天自己会在话剧舞台上诠释简·爱这个角色,冥冥中早有安排。她对京剧的爱也很长情,从11岁结缘就从未分离,在戏曲学院附中一次排练《霸王别姬》时她唱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时不由就掉下泪来,同学们奇怪“你哭什么?”那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入戏了,用京剧里的行话说“她悟了”。之后虽然她转了行,但学了整整七年的京剧一直还伴着她养育着她,《大上海》里她扮演的叶知秋就是一个京剧名角,演话剧《活着》时她扮演的家珍浅吟低唱京剧《贵妃醉酒》,《中国机长》拍摄现场,张涵予、欧豪、杜江等戏的时候,张涵予就唱京剧,另外两个不懂的外行只能乖乖作听众。直到有一天,三人后面又来了一个人,张涵予唱什么都能接上来,回头一看,是袁泉。
她还喜欢画画,平时在家画一些装饰画,热爱书法,热爱音乐,热爱各种艺术,“如果我当时没有当一个演员,我也一定会是一个热爱音乐、热爱电影、热爱戏剧、热爱绘画的人。”
有人说袁泉过着跟当今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生活,所有人都很匆忙想要更多想做更多,而她却活着上一代人的节奏,身边人是21岁时的初恋,单位是23岁时进的话剧院,所爱的是11岁时就迷上的舞台,还有一帮认识了36年的老友仍在嘘寒问暖互道家常,“从大学时代建立起来的感情,那是一种家一样的感觉”,“话剧团每天规律的排练、下班、演出,大家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在这变化不居令人不由心生慌乱的时代,这份踏实与确定无疑是一种令人艳羡的幸福,但导演田沁鑫说得好:“袁泉的力量,来自于内在的主见”,你艳羡她的幸福,但你未必抵得过从众的诱惑与那长长的坚持中的寂寞。
(周舟 作者为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